一
在陜北,我多次寫到葭州,寫到云頂白云山,寫到思想上繞頸而過的黃河,卻從未以纖毫之筆,描摹山城之塔凌云鼎。
這云塔之鼎,立葭州城東城郭邊上,26.4米的挺拔之軀,敞露著葭州藍下的寫碑之心。
八角樓閣的瞭望窗,七層懸梯的浮圖志,都寫滿地域之上的回望、鄉愁和經文。
而我登臨其上,時間之門打開的方式,不是明萬歷三十九年的記憶之雪,而是山城與塔鼎的裂變和縫合,而是俯瞰之間雄厚的高原狀貌傾力搖出的民歌和細沙。
在葭州,凌云鼎是一位孤獨的劍客,它身雖不在熱鬧處,卻像一位年長的歌者,它用陳舊的履歷,手持胡須為后來者講述碑身縱馬的客塵與賓禮。
在葭州,請藏起纖細的蜉蝣之物,一些骨頭和肉身,在一座巍峨的塔鼎之內生發熠熠祥光,而每一個側身而過的旅人,都會自覺收起貧窮的想象。
引一棵石縫間的草到自己的體內吧,以柔軟之姿鉆研和致敬凌云之運思,當是一個人的負載和通衢。
到凌云鼎上去,這向上的階梯之末即使只有一線的晴空,也能安置下我們心中躁動的大鳥,以及它撲棱而起的霍霍生氣。
二
在葭州,塔與寺兄弟般搭起了嵌入藍調的忘年友誼,在葭州,建于明萬歷十一年的香爐寺勢如斗筆,它在季節里變幻秋冬,它在歷史中謄寫春秋,它以三面凌空的孤絕完成了自己的獨舞和華爾茲。
寺有黃河小蓬萊之稱,它是一座險廟,險在巨石疑踩高蹺,險在狹徑直掛云帆。它帶著朝圣的目光和福澤而來,帶著眩暈的小橋而來,行走其上,如纖繩般的橋蕩出的是仙走彩云的刺激與驚悚。
寺中有亭,名曰寄傲亭,亭孤傲如一身披蓑衣、頭戴斗笠的漁夫,獨釣著屬于它自己的斜陽和深雪。亭歸順于歲月,但從不被時間之殤詔安,亭身披星辰日月,卻永不知困乏疲倦。
于亭中下望,百十米寬的九曲黃河仍是香爐寺割舍不掉的一指柔腸。春去,它脫如野馬如蛟龍,冬來,它靜若銀莽若臥蛇。這蜿蜒之河,與香爐寺長久凝視、陪伴,它們陶鈞風雨,共擔天上人間。
這寺,藏石碑八塊,壁畫多幅,恕先在焉,呼之或出。這寺,卻也因偉人尊行而名冠西北,卻也因指點江山而多留激揚文字。人與寺,寺與人,都在這高處被尋訪被探珠,這是落在葭州的天意和佳話,這財富當如禮物般被珍惜和盈握。
三
在葭州,白云山就是一味膨大的制藥,將理療和治愈你的眼界和心靈。在葭州,你得以無數個細節之美之拙,來躬親和鋪就一場龐大的敘事。
白云山說,就是要引數學而窮語文。孤城萬仞,明萬歷三十三年與清雍正二年,曾合力將一座道教名山,排空谷而呼出。
白云山說,就是要引美術而窮音樂。54棟古建筑,因壁畫、碑碣、匾塊而團成一道藏卷的吊繩和套索,它以力量之繩掙脫束縛而成為自然之美塑。這些行走于建筑之上的圖冊,像另一種蝴蝶,于光斑中置下萬種征候。
白云山說,就是要引禪意而窮箴言。觸摸白云山,須將來處放空,填滿眼前的神山,只須認領向善的額頭,及黃金般安暖的膝蓋。
白云山說,就是要引故事而窮事故。沒有故事的山不足以論短長,不傾不圮的白云山,是腹藏蜜卦和險簽的白云山,更因明萬歷道人李玉鳳,他的云游與結廬而產下普遍的藥香、產下普濟之思、產下這白云深處的人家。
白云山說,就是要引香客而窮山門。這里山水相映,閑云參柏。這里廟宇林立,諸神薈萃。這里青龍、白虎、朱雀分列其上,這里,所有的懺悔和寬恕,都能如白蓮寂靜開合。
白云山說,就是要引揮別而窮征途。白云山之道高,始終無法做到覽一而推眾小。在這座古意挺拔的神山面前,珍視奔波路上的命途和住所,將人間的喜悅借著神明和福地一一寄掛。
白云山說,就是要引古人而窮現世。所有的通途都已打開:小徑、石階、甬道等等,磐陀石畔容身,努力把蒼茫的現世做經卷,保留眾神集中的肅穆。不必在此惶恐,做一個手持燈盞的人,以光當櫓,以舟車之頓換取禪意,以玲瓏之心,集聚啟示的炫光。
四
在佳蘆鎮神泉村,有一座神泉堡革命紀念館赫然而立,它因村南山崖的流泉而得名,更因毛澤東、周恩來等領導曾于此處居住、辦公而享譽盛名。平凡的土地,只因大鵬啄枝而叫醒了整個春天。
歷史風起云涌,主席曾于此率中共中央轉戰陜北,并在此扭轉乾坤。重溫紅色經典、參觀紅色場所、見證紅色地標、回看崢嶸歲月,平添了諸多奮進的力量。
在葭州,神泉堡是一種風云,一個事件。博爾赫斯說:“雖然人的生命是由幾千個時刻與日子組成,這許多的時刻與日子也許都可以縮減為一天的時光?!痹谳缰葸@神諭般的地理上,正如斯所言,它構成了偉大的氣候,構成了幾千個生命與日子揮舞而就的旗幟。
在這里,主席起草了《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》等,在這里,黨中央下達了《中國土地法大綱》等,是神泉堡這片土地得以最先領受金子般的光照,得以在第一時間見證邊地之艱的精髓之作。
而紀念館所在的高家大院,就是在褶皺的大山里平添的一把巨大的椅子,在這把巨大的椅子上,中共中央曾如雄鷹飛抵:它打開河口沿河道飛翔;它越過山林提樹木向上;它聽風高坡隱顯鄉梓氣息;它氣貫長虹析辨南來北往。
1947年革命的火種經過這里,風一吹怎么就遍地花開?神泉堡是插入葭州內部的一個鋼架,用褐色的鐵流貫通起一座山城的脈絡和走向。在神泉堡,油燈整夜亮起的日子,大風吹瘦了馬骨。
眾星閃耀,人杰輩出,春水喧嘩。
在這里釘子被泥土擦亮,嵌入迎接戰馬的樁子;在這里偉人盤腿于炕,笑談之間,荒草從碎石中破劍而出。延自今日,這里仍有光芒裹身,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,繼續為傳奇創造新的鼎盛和寓言。
當我們更深入地談論起這片土地時,我相信它就是我們頭頂上的一片紅云,仍舊會激蕩起我們一腔的家國情懷。它干凈、安寧、獨立,像一道紅色的腰封,承啟了重量和天光。
五
有黃河穿城而過,是一座城區別于他城的腰封或綬帶。這腰封或綬帶般的河,它泥沙俱下,流經中游的黃土高原。
黃河在很長的流域內先是青碧清澈的,深灣碧綠如藍,淺處伸手見底。但多地多處呈黃色,且混沌。黃河在葭州段也不例外,說山城染色于黃河也不無道理和緣由,但山城不做申辯,它于越來越斂的塵土飛揚中,懷抱黃河只喜不厭、只愛不憎。
守在黃河之濱,蘊一段綿長歷史,葭州,關于黃河也曾記錄下艱難而蹉跎的歲月:它也曾漲漲落落,也曾目睹過數百峰駱駝蜿蜒于黃土塬上,也曾穿梭??吭谀绢^峪河岸。而馬幫駝鈴,也曾不斷搖醒逆水行船的腳板。
黃河流態塑造了葭州人的脾性:直爽、誠實、沉潛,黃河神性更是讓“黃鐘大呂”走進黃河的本質和核心。
而今黃河峪口,還在做應許之地,它要做紅色革命的搖籃,還要繼續在美麗的傳說里,寫下新的創造和傳奇。它要借黃河岸邊的一處古宅,草就語言和歷史;它要借黃河風景帶的一方匾額,訴說星空和大地。
倘若我們足夠感念詞曲的力量,就從原鄉的紅肚兜里取出《東方紅》,再繼黃河之畔唱一曲《黃河大合唱》,感受中華民族的精神力量。一首歌、一條河,它們撫古托今,兀自浩蕩,卻從未抽離民心。
行走黃河古道,倘若拉纖船夫的旱船小戲名曰《黃河岸邊是卬家》,倘若這小戲還能及物、及人、及事,我愿在這樣的劇目身陷其里,在小人物的悲喜中,感受黃河在側的端然和惻然。
蘭州段的黃河曾有歌手唱《沒有黃河我活不下》,同理同心,于葭州段,葭州人又何嘗不是如斯之情狀?
六
由黃河沖擊而成的河灘上,木頭峪的出現,一如巨艦靠停。
在葭州,木頭峪古鎮是黃土塬創作的一首古詩詞,這古詩詞有著黃土高原蒼茫的底色,有著剛柔并濟的塬上性格。它帶著歷史的氤氳氣息而來,用千百年的步態,釋義“活著的古鎮”的意義。
這里有院四合,布局雅致。這里有古石窯民居43座,老祠堂、古戲樓、魚山古廟等等,像一枚枚明亮的遺珠,分陳在木頭峪體內,也讓這明清建筑更加立體和飽滿。
在黃土高原,古鎮二字可能會在意識里讓人觸底反彈,以為古鎮就該是舟影波光、青磚黛瓦的樣子。但行在葭州,木頭峪會給你另一種弄堂幽深,另一種陳年佳釀,因為這里是北國的江南。
它的一招一式里,有秦晉峽谷西岸的威風,有初心不改的浮圖寨風情,有始于新石器時代的遼遠,有鼎盛于明清的輝煌,有人文薈萃的深廣和曠達,有“晉陜峽谷第一村”的美譽和名號。
在木頭峪古鎮,青石板是一方水墨,足音敲響之時,是宣紙躍畫的時刻,那青石板的老街,構筑了古鎮的身板和腰線。穿過它,既是穿過時光的隧道,穿過它,既是穿過古鎮的聲脈。
在木頭峪古鎮,如若民宿可以構成一個人最小的故鄉,那么不妨在出行古鎮的日歷中隱名埋姓,夜晚提華燈品黃河夜宴,體驗煙火市集的熱鬧和隨性。白日于小巷將散碎青石頑皮入襟,如果累了倦了,大可如頑童席石而坐,宛若坐在活血化瘀的藥器。如果正好石礫也溫熱,不妨貼將于眼瞼、額頭,那種舒適與熨帖乃是自然藥師之神賜。
山水葭州,康養勝地,格調鮮明的風格還有很多,但只此一味,或許就可以讓你在木頭峪覺出溫藹和甜蜜,只此一味就可以收悉一個地方無盡的安瀾和康泰。
七
古老的村莊幾乎沒有留下文字為自己畫像,它悠久的歷史似乎都在擊壤而歌的千年棗樹上,這些向天而歌的棗樹,似乎承攬了泥河溝所有的前世和今生,所有的名聲和眾望。
在千年棗樹頂起的天空下,高低不平的河灘、怪石嶙峋的山洼、崎嶇蜿蜒的山路,指引我靠近“金獅”和“銀象”的山門而終迎來“楚江”泥河溝大開。
在陜北黃土高原,數不清的村落像落在大地的棋子,而葭州泥河溝古村落,就像黃河邊上裝滿故事的一只陶罐,用它豎起的警示的雙耳,攬下了所有路過的風聲。
在這里,棗子攬下了它所有命運里的拳頭和掌紋。在過去很長時期,這里的人們以棗果腹:棗糕、棗饃、棗醬等支撐起生活的灶臺;在這里,就沒有棗子不能擔將的大任,這是逼仄的生活帶來的窘迫和無奈。但同樣在這個古老的村莊,也始終相信有兩種永遠新鮮的愛情和精神在:一種是棗樹,另一種也是棗樹。
有一種豪邁在泥河溝叫占山為王,這王,正是在此橫刀立馬的棗樹。這棗樹老邁而持重,根固而葉堅;這棗樹歷經千百年的風霜卻從不曾彎腰、低頭,而是以千奇百怪的滄桑之姿和立新之思詮釋了自己的特立獨行。
糾纏、奮斗,棗樹在泥河溝是有意志品質的,它們在土地貧瘠的溝底和坡洼掙扎、蓄力、生鐵,它們高舉起的紅色的燈籠,溫暖了一整個村莊的心臟。
改革的春風、振興鄉村計劃,讓泥河溝回到大眾的視野:清障、筑路,也種植也養殖,多管齊下的泥河溝除了紅棗文化,也發展起了土色土香的田園生態旅游。一方地理,它溫了好酒在花樹下等你來過,而隨之而來的棗香會尤其過分。
時間向后,生活向前,比對舊日與新時,挈闊談宴,泥河溝的白發與歌唱同樣生動、明亮。在泥河溝看盡萬山紅遍,新農村建設以智慧之所,攬下波浪、琴聲以及流動的火焰,而我亦有染。
來這個被時光遺忘又被時光驚心撿回的地方,去漫步千年棗園風光可好?在春夏從細雨里取出花傘,在冬上從白雪里抱出凍兔可好?
八
如果陜北也能覓到世外桃源,那一定是葭州的赤牛坬,這個被譽為陜北布達拉宮的地方,解鎖了窯洞在整個外部世界的火種。
這些挨挨擠擠、又錯落有致的窯洞,原以為它是黃土高原漸盲的眼,怎料一股鄉村振興的春風,就地燃起了農人、農事的熊熊烈焰。
今日今夜,我想清空城市的一切,回到《高高山上一頭?!返默F場,我想一步踏入中國美麗鄉村的奮斗史,那些留得住的鄉音和鄉愁,一定是翻過很多世間的陡峭,才得以將啼哭、尖叫一一平順。
在赤牛坬,石山戴土帽,膠泥夾石炮,再沒有更好的比喻來對照它灰暗的曾經和過往。那些廢棄的鐵鎖,總是等不到開啟的鑰匙,而山大溝深的赤牛坬,它漸漸彎曲的背脊,更像一把過度憂傷的豎琴。
2009年的赤牛坬,和風漸次吹廬,仿佛春天送達的一首詩。50萬元的集資、眾籌,拉開了新農村建設的步伐。從這一年起,陽光坐滿壇罐,舊窯抽掉腐杖,農人的臉上添滿日子的歡愉。
從這一年起,所有有趣的靈魂都住進了同一間課堂,它們在深夜碰杯,并誕下最好的博物館。燈博、鞋博、三十六行館等,這些光陰里的老物件,活得從容而淡定;紡車、石碾、老井,它們錯峰而不離骨,終在向晚的黃昏坐成永久的唱腔。
以文促旅,以旅興農。漫步在民俗博物館的68孔窯洞間,那種草不著色、木不惹釉的原色樸素,看似四白掛地,卻讓人無限沉思;扭彩碗、吃棗糕、轉九曲;抬花轎、搬水船、踢場子,喧喧嚷嚷是有的,那是赤牛坬的力氣和情緒,那是在一種溫暖而野性的藍色上,被反復擊響的弦之微光。
今日今夜,再讀赤牛坬,就是在讀一些向下扎根的力量,就是在讀一些金色的細節。山風吹我向時間的深處,轉瞬,村莊可能就會身披大雪,而美的勞作和紀念,會永遠側立成撬。
而走筆葭州,我終是喪失了平衡術,一個人綿柔妙品,就更盡了這八杯酒。
作者:張曉潤